大罢工致巴黎交通瘫痪背后：难啃的法国养老金多轨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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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约作者 | 钱伯彦

　　即便是在阴冷的冬季，“浪漫之都”巴黎也有着其独特的魅力：布满圣诞装饰的香榭丽舍大街、塞纳河畔的当季生蚝大餐以及圣母院前的圣诞市场。

　　但是对于全世界其他国家的游客来说，想在今年的圣诞节前夕造访法国首都却并不容易。

　　只要打开法国国家铁路公司的订票网站，输入12月5日至8日之间的任意出行日期，系统都会自动弹出一条警告：“法铁所有线路都受到全国罢工的严重影响，请旅客在此期间选择其他出行方式。”

　　而引发此次大罢工的，是马克龙政府强势推行的养老金改革。

　　本世纪以来最大罢工

　　当地时间12月4日19时起，已酝酿数月的全法大罢工正式拉开帷幕。

　　如同以往的大罢工，受到冲击最大的仍是交通行业。除了带头翘班的法铁之外，负责首都公共交通的巴黎大众运输公司也同样宣布加入这场声势浩大的罢工行动。

　　由于此前总统萨科齐主张的最低限度服务保障提案并未通过立法环节，因此本次罢工期间内巴黎市甚至无法保障最低程度的出行服务。

　　根据《费加罗报》的最新消息，巴黎20区内的11条地铁线路完全停运、3条线路将受到罢工严重冲击，仅有两条无人驾驶线路不受影响。这也意味着，相比于里昂、马赛、图卢兹等城市仍能保障部分地铁运作，全巴黎的公共交通几乎完全瘫痪，而巴黎大众运输公司平均每日的运送客流量接近1200万人次。对于依赖公共交通的通勤者来说，上下班只能选择步行、骑车或者打车。

　　在城际交通方面，全法国范围内90%的TGV高铁以及80%的区域列车无法运营，甚至于包括欧洲之星在内的诸条连接英国、荷兰的国际铁路线的班次也将减少半数以上，而往返于德法之间的高铁线则完全中止运行。在民航领域，全法超过20%的航班、法航30%以上的航班也将悉数取消。 

　　根据教育部长布朗盖（Jean-Michel Blanquer）于12月4日给出的数字，在行业联合会UNSA Éducation的号召下，法国超过55%的教师也将参与罢工。罢工将令全法70%的学校教学受到严重影响，其中巴黎78%受冲击学校的比例依然是全法最高值，预计至少300所巴黎的学校将不得不停课。

　　除此之外，由工会及行业组织Avenir Hospitalier与SNPI组织的医护人员、全国律师协会CNB组织的全国七万名律师、甚至是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黄背心们，同样纷纷宣布将加入此次罢工。

　　法国总工会更是呼吁所有公职人员都加入罢工行动，并主张将罢工无限期延长。外界普遍预计该场罢工将至少持续到12月8日。

　　罢工也得到了资深政客梅朗雄的鼎力支持，这位持有极左立场的法国左翼党前党首在推特上声援道：“如果你们表现得像绵羊，那么就会被剪羊毛。”

　　难以废除的养老金多轨制

　　不过，梅朗雄的“羊毛论”可能站不住脚。

　　不同于黄背心运动所针对的薅通勤一族羊毛的燃油税，此次大罢工矛头所指则是马克龙政府意欲废除养老金多轨制的改革方案。

　　类似于许多国家所实行的双轨制养老金体系，法国不仅拥有涵盖全体就业者的基本养老金制度，还有特别针对农民、铁路员工、电力行业、医护人员、公职人员等各行各业的特殊养老金制度。共计42项的特殊制度为这些行业从业人员提供了缴费年限短、退休年龄低、待遇相对较高等一系列优惠措施。

　　以巴黎大众运输公司为例，其员工平均在55.7岁退休并可以直接领取养老金，而法国的法定退休年龄则是62岁。具体到养老金金额的计算标准上，巴黎大众运输公司员工也享有极大的优惠政策。根据规定，这些员工的养老金参照标准为退休前最后六个月的工资，而私营部门雇员的养老金基准则是职业生涯中工资最高的25年的平均工资。

　　根据法国国家审计署的数据，巴黎大众运输公司员工的平均退休工资为3705欧元/月，“铁老大”法国国家铁路公司员工的养老金为2636欧元/月，法国国家公务员的平均水平则为2200欧元/月。这些数字与1400欧元/月的全法平均水平相比，无疑高出一大截。

　　但是这一切很有可能将随着马克龙政府于今年9月公布的《退休制度改革白皮书》而烟消云散。

　　该白皮书主张将42套繁杂且不透明的现行年限制养老金体系更改成统一的单一积分制体系。

　　总理菲利普（中）公布《退休制度改革白皮书》。

　　巴黎大众运输、法铁以及法国电力的平均退休年龄为55至57岁不等，远低于法国平均实际退休年龄63岁。图源：dakarxibar

　　在总理菲利普看来，碎片化的养老金制度是数十年以来法国各行业工会与政府分头达成的妥协结果。但是随着时代变化而导致的某些行业结构变动将导致部分养老金制度崩溃，而且民众的职业选择只是个人选择，针对部分行业的特殊照顾有悖于公平原则。

　　在全新的积分制体系下，雇员每缴纳1欧元的社会分摊金就将自动积累1个积分，从而与工作年限彻底脱钩。尽管法定退休年龄仍将维持在62岁，但新体系将新引入64岁的基准退休年龄，提前退休将导致养老金积分扣除，延后退休或返聘则将获得积分奖励。目前法国人的平均实际退休年龄为63岁。

　　新养老金体系一经提出就立即遭到了目前多轨制体系获益者的强烈反对。

　　在批评者看来，强行统一的积分制无法反映各工种之间的差异。巴黎大众运输公司代表就指出，地铁员工的工作条件艰苦且需要常年倒班，优惠的养老金制度是该职业的唯一优势所在。该主张也得到了铁路工会的支持，在工会领袖菲特（Daniel Ferte）看来，警察、电力工人等职业意味着更多的危险和操劳，享有提前退休并不过分。

　　对于目前养老金参照标准为退休前最后六个月工资的巴黎地铁司机们来说，积分制也意味着养老金将与工作年限内的所有工资挂钩，特别是将相对较少的起薪也一并计算在内。与职业生涯末期的高工资相比，这等于养老金严重缩水。法国工人力量总工会就指出，新积分制体系将导致巴黎大众运输公司员工的养老金减少30%。

　　从社会理念而言，与职业生涯总工资直接挂钩的积分制在许多人看来，也无法起到调节贫富差距、收入再分配的作用，更是与社会分摊金这一税目名称的初衷相左。

　　共和国能否继续前进

　　这不是法国政府头一次试图对养老金体系进行改革。

　　此次罢工之所以选择在12月5日举行，也是因为在1995年的同一天，法国爆发了针对时任总理阿兰·朱佩养老金改革案的罢工。当时的罢工吸引了超过200万法国人参加并持续数月之久，这也是1968年以来法国规模最大的罢工行动。最终，朱佩主导的改革在压力下不得不严重缩水，包括法铁和巴黎大众运输的养老金优惠体制得以保留。

　　不过，经历过黄背心运动仍坚持改革到底的马克龙政府似乎并不介意去触碰养老金这个政治雷区。

　　总理菲利普在过去一周以来多次表示，法国人民有权利表达对养老金改革的不满。菲利普虽然对修订改革案的细节持开放态度，但是其核心——统一的退休金体系却不容更改。

　　除了政治正确的各行业一视同仁口号之外，养老金巨大开支带来的财政压力也是马克龙政府必须考虑的事项。马克龙此前在全国大辩论中就提及，目前法国养老金赤字高达44亿欧元，若不进行改革这个缺口到2022年将突破100亿欧元。法国62岁的法定退休年龄也是七大工业国中最低的，与“以懒惰著称”的希腊持平。

　　为了确保养老金改革能够顺利推行，有了黄背心经验包、政治上更为成熟的马克龙此次也未雨绸缪地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工作。

　　虽然拥有议会绝对多数的共和前进党可以直接进入立法程序，并将退休金改革计划落实，但谨慎的马克龙却没有为改革方案制定时间表，反而是根据黄背心运动期间颇为成功的全民大辩论经验在全国各地组织辩论、收集民意反馈，并在政府网站上刻意突出42种养老金“特权阶层”职业，希望以此获得更多民众的支持。

　　马克龙的一套组合拳的确略有成效，至少在民意调查中此次并没有出现黄背心运动初期舆论一边倒的情况。尽管持有左翼立场的ifop研究所和哈里斯民意调查的结论是多数民众同情罢工运动，但《费加罗报》的结论则截然相反。

　　取消42种优惠制度，统一为积分制的宣传口号。图源：法国政府官网

　　无论马克龙的一系列改革得罪了多少黄背心，但是至少在经济上，马克龙的确给出了一张令人较为满意的答卷。相比于差点陷入技术性经济衰退的德国、正与民粹主义政党纠缠的意大利、疲于大选和脱欧的英国以及处于长期无政府状态的西班牙，如今的法国是欧元区和欧盟当之无愧的经济发动机。

　　根据经合组织的预测，2019年法国的GDP增长率将达到1.2至1.3%，相比之下欧盟第一大国德国的增长率仅为0.6%，而欧元区1.2%的增长率也略低于法国。这一分化的趋势在2020年预计仍将持续，经合组织给出的明年增长率数据分别是法国1.2%和德国0.4%。

　　此外，得益于马克龙的减税政策和劳动法改革，法国的企业投资总额在经历了今年第一季度和第二季度环比0.5%和0.9%的增长之后已经达到了三年以来最高值。同时法国的失业率也在持续下降，目前8.3%的失业率已经回到了金融危机前2008年的水平。

　　在内需方面，随着马克龙政府年初为了应对黄背心运动而推出的一系列福利措施逐渐落实，法国的消费者信心指数也在10月上升至两年以来的峰值；在出口方面，由于法国工业产值占比相对较小且更加注重针对欧元区内部市场的出口，因此受到贸易摩擦及全球贸易保护主义盛行的影响较小。同时波音在经历了两起737MAX空难之后名誉扫地，这也为法国的空客称霸民航市场提供了良好契机。飞机及航空器出口正是法国出口产品中的最大单一类别。

　　法国出口中飞机为最大单一出口品类。

　　不过，这些漂亮的宏观经济指标显然无法平息那些利益受到损害的群众怒火。此次养老金改革已经触碰到了当前享有各种优惠政策的102万名法国人的利益，由于这个数字远大于黄背心运动鼎盛时30万参与者，因此这次罢工潮是否会像黄背心运动一样走向长期化、甚至出现暴力化的倾向，将是决定马克龙能否进一步推行改革以及能否连任总统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