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彩”赌博:潮汕现代化的陷阱
“六合彩”赌博,曾经像一场瘟疫,肆虐潮汕大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7个年头过去了,如今“六合彩”一词已不再频繁地见之于报端,潮汕人民参赌“六合彩”的狂潮似乎渐平息。但“六合彩”赌博并未销声匿迹,而是像抽烟喝茶一样,成为某些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是不再具有新鲜感而已.
几乎所有的瘟疫,都是由病毒、细菌这些微生物造成的。在与人类相遇之前,人们不知道它们在自然界的历史有多长久。“六合彩”赌博也如是,它是由特定的文化心理造成的,这种文化心理源远流长,早就存在于潮汕传统文化之中。古老的文化心理、古老的组织方式再加上现代的通讯手段、金融手段、影视技术、印刷技术,它才制造了一场巨大的经济、社会灾难。
“彩”灾降临的时刻
1999年6月,笔者驾车经过潮阳县城至海门镇路段,在一个叫“岗头”的村落附近,交通处于阻塞状态。一群村民围着一个疯子团团转,里面有老人、小孩,有男人,也有妇女,有人手里拿着食物,准备送给疯子。同车的人告诉我,这是“六合彩”,村民在向疯子“问码”,即哪个是本期“六合彩”的中奖号码。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六合彩”这个词,后来有资料证实,这正是“六合彩”赌博登陆潮汕地区的时刻。
“六合彩”是香港政府批准发行的一种彩票。由购买者在1—47中自选6个号码,其中一个为特别号码。开奖后,凡6个号码全部选中者得一等奖,其余类推。大陆赌“六合彩”者,与香港的彩票发行机构无关,只是借用他们每期开出的号码进行赌博。最常见的赌法是买“特码”,由彩民向庄家投注“六合彩”的特别号码,赔率为38—40倍。另一种赌法是“买单双”,即赌特别号码是奇数还是偶数,赔率仅为七、八成。然后是赌平码,有“二中二”、“三中二”、“三中三”等组合型,其中“三中三”,即三个一组的号码全都出现,赔率为280倍。还有一种赌法是“买波路”,“波”即是“球”,香港的“六合彩”号码球分为红、绿、蓝三种颜色,“买波路”就是赌特别号码的颜色,赔率也比较低。
“六合彩”赌风一下子就在潮汕地区蔓延开来,从乡村到城市、从机关到学校,几乎无一幸免。据当时广东省妇联的一项调查显示,粤东地区100%的家庭都参与了“六合彩”赌博。无论是上班或是探亲访友,到处都看到人们在研究“六合彩”号码。有人形容潮汕地区“六合彩”赌博泛滥的情况是:以前人们见面是问“你吃了没有”,现在却变成了“你买了没有”。这是十分真实的。每当周二、周四“六合彩”开奖那天,市场、店铺都十分萧条,有的早早就收摊打烊。实际上,许多消费者都把钱用于赌博,没钱购物了。赌风盛时,只要是“开码”那天的下午或傍晚,电话就很难打得通,因为太多人用电话投注、或交流“买码”的事情,造成通讯“塞车”。疯狂的场面令人难以想象,有位外地回乡的作者描写他见到的“买码”场景:“就像坐在疯人院,看着一群疯子在讲他们的白日梦。”
“六合彩”首先对地方经济造成重创。“六合彩”的庄家有境外的人员,也有本地人员,但他们为安全起见,一般都在境外进行“遥控”,由“马仔”在内地组建金字塔形投注、理赔网络。他们获得的利润,除了给各个层级的分红外,全部转移到境外。有人估计,“六合彩”开赌的第一年,潮阳市(现已并入汕头市区)被卷走的民间资金达几十亿。这个数字当然无法从统计上予以证实,因为被公安部门查获的赌资只是冰山一角。据有关部门统计,2003年,广东省有29个县的农户购买地下六合彩,资金高达33.2亿元,而流失金额为13.3亿元,平均每个农户损失300多元。从这个数字倒推,如果考虑到彩民在一开始的投注额比较大,到2003年许多人一次只能投注一元两元,再加上未被计入的城市部分,则从1999年“六合彩”赌博兴起到现在,潮汕地区流失几十亿以上的资金是有可能的。有人估计,因“六合彩”赌博,潮汕地区的经济倒退了10年,这一点也未能得到统计方面的证实。但倒退是明显的,主要体现在市场物价、居民购买力上。笔者于2002年曾在潮阳市一家鞋店买过一双皮鞋,与过去不同的是,200元左右的皮鞋现在被称为“高档”皮鞋,若是在1996年,则所谓“高档”皮鞋,每双可能是600—1000元以上。
“六合彩”赌博使潮汕地区的治安形势更为严峻。自从“六合彩”赌博在潮汕地区兴起之后,抢手机、抢项链、抢摩托车的案件,频频发生,人们对此司空见惯。而直接由“六合彩”赌博引发的刑事案件,也时常发生。普宁市一师范学校学生为还赌债,潜入自己伯父家盗窃,被其伯母发现后,残酷地将她杀害。潮阳市一位姓黄的医生向郑某投注“六合彩”特别号码,郑某认为这个号码不可能出现,就将钱私吞了,没有往上报。当晚开奖时,出现的特别号码恰好是黄向郑投注的那个号码,应赔资金为7万元。黄多次向郑追讨未果,找了一帮人手持菜刀等凶器到郑家追讨。追讨者一人被砍成重伤,另一人左手掌被砍断。
“六合彩”赌博进一步助长了腐败歪风。“六合彩”赌博不单是庄家的生财之道,也是某些公职人员的敛财的手段。第一是参赌。根据官方公布的资料,2002年潮汕三市查处了一批参与“六合彩”赌博的党员干部,其中汕头市12名,揭阳市14名,潮州市则查处了江东派出所四名干警。有些公职人员深陷赌窟不能自拔,竟然挪用公款赌博。第二是勒索或充当保护伞。潮汕地区流传得最广的一个故事是:某派出所长向庄家“买”特别号码,不报具体数字,而是要“买”那个肯定会中奖的号码。潮汕地区“六合彩”赌博屡禁不止的原因,除了涉及面太广,隐蔽性强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人充当保护伞。庄家只要交纳一定的“保护费”,就可以安心地经营他的“六合彩”,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会有人及时“通风报信”。而打击地下“六合彩”,也变成了某些执法部门搞创收的一种形式。
家族主义或熟人社会
潮汕地区的外资,基本上可以说是华侨投资,以香港为主,少部分来自台湾或东南亚,这些地区都是海外潮汕人聚居的地方。潮汕早期的企业组织形式,也是以家族的方式建构起来的。潮汕地区的产业分布,呈现出集群现象,也即许多行业集中在某一个乡村。这是因为家族、熟人关系在起作用,由一个人的成功,再带动自己的亲戚、朋友,慢慢地扩展到整个村落、乡镇。就是在公共领域,这种裙带关系也是存在的。潮汕地区的经销、外贸、移民,也多半是以这种方式发展起来。
“六合彩”赌博等社会经济问题出现在1999年及以后,并不是偶然的,它在时间上正好吻合了这一经济形势的转变。其实,早在这些问题爆发之前,非法集资、银行出现大量坏账等问题就已凸现出家族主义的弊端,只是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而已。“六合彩”赌博正是借助家族主义结构而得以风行潮汕地区的。
首先,庄家通过亲戚或朋友搭建了“金字塔”的上下层关系,它不可能像其它商品一样在电视广告上招标代理商。通过层层建构,庄家就把网络的“终端”设置到乡村、街道、机关单位。潮汕地区赌“六合彩”的人,把总的庄家称为“后庄”,我们可以模仿这种叫法,把网络“终端”称为 “前庄”,也即柜台的意思。其次,前庄与投注者的关系,也是熟人关系。无论是前庄主动去拉拢人“买码”,还是投注者自己想找人“买码”,行为总是在熟人之间发生。就像非法传销一样,“六合彩”赌博也是专门“杀熟”。我们说“六合彩”像瘟疫或传染病,就是因为两者在许多方面类似,它们总是首先在家族内传播。熟人社会总是有一种从众心理,也就是有一种舆论压力,迫使人们的行动保持一致。有位父亲面对儿子的劝阻这样说:“不赌六合彩,人家会当你是外星人。”潮阳宾馆的一位保安向记者说:“不赌被人当傻子。”正是通过这种组织形式,“六合彩”赌博把80%的潮汕家庭一网打尽,卷入庄家设计好的黑洞里面。
家族主义结构具有排外性。“六合彩”赌博通过这种组织形式,使自身具有隐蔽性、反侦查能力。公安部门的资料显示,一般被抓到的参赌者都不愿供出庄家是谁、还有谁参加赌博活动。因为一旦连累了别人,他今后就很难在这个社区生存,这相当于黑手党“拒绝做证”的行规。反之,这个组织往往会出台一些奖励措施,对于因为“集体利益”而被政府判刑的人进行经济补偿,帮助其抚养后代。不单在“六合彩”赌博中,而且在制假、乡里械斗中也经常采用这种方法。有的“六合彩”庄家更是利用这种组织来对抗执法。
家族主义结构中的信用问题。“六合彩”赌博能够流行,正是借助于熟人社会中的信用,如果买者不付钱、卖者不赔钱,则“六合彩”赌博不用政府查禁,不出两天就会寿终正寝。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信用并不是坚如磐石的,许多人在把钱输光之后,就开始赊账;而庄家在一笔巨大的赔款面前,也只好玩人间蒸发,这正是“六合彩”赌博造成诸多刑事案件的原因。揭阳市一男子沉迷“六合彩”赌博,输得倾家荡产,其妻子带着一个小孩出走,声称谁愿收留她母子,她便以身相许。潮汕彩民赌“六合彩”是基于这样的预设:世上没有公正的事情,一切都是人情在作怪。他们普遍相信,香港的“六合彩”中奖号码,是预先摇定,把结果锁在保险箱里,有人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会拿它做人情),电视上的摇奖只是一种表演而已。普宁市一位治保主任,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仍不相信“六合彩”中奖号码是随机摇出的。于是,一个现代社会数学上的概率问题,就被同化为古代社会的人情问题。这就造成了“六合彩”赌博中一种非常搞笑的现象,即所谓“透码”——透露中奖号码。《玄机报》是彩民每期必读的报纸,其理由就在于此。潮汕地区的一些彩民,不时会打电话给香港的“曾道人”、“白小姐”,询问本期的中奖号码,认为他们是知道秘密的人。
总是失灵的巫术
利用巫术来猜选“六合彩”号码,疯子是最具吸引力的目标之一,因为潮汕人认为“疯子通天”——疯子是通灵的。实际上,那段“六合彩”赌博最为狂热的时期,就是疯子们的节日,许多疯子被彩民包养到家中,不用再到处流浪,有的妇女甚至以身相许。2004年7月21日,汕头市澄海区隆都镇宁厝埔村精神病人陈之胜打死同村一位70多岁的老妇。之后,该村村委会为避免陈再次伤及无辜,就制作了一个铁笼,把他禁闭起来。有人拿了一张面额50元的人民币给陈,请他“透露”当期“六合彩”中奖号码,陈把人民币撕成两半丢了出来,问者欣喜若狂,回去之后锁定特别号码25,果然一举中奖。此后,陈氏声名远扬,各地彩民纷纷群聚陈氏的家宅,向他问“码”,陈的堂兄弟也及时在铁笼的外面设置“功德箱”纳捐。
陈之胜的灵验,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子虚乌有,但他吸引了彩民,则是确凿无疑的,毛斯早就说过,巫师的身份是社会任命的。2001年7月,汕头市升平区一位沉迷于“六合彩”赌博的姓许男士做了两件事:第一是抱来一对“未开眼”的小狗,燃香膜拜,求它们让他中奖;第二是在其叔父忌日那天,供上一盘米粉(大米碾粹的粉末),让叔父的亡灵在上面写出本期中奖号码。在这里,巫术的资质扩展到初生的小狗、死人及其忌日。其实,潮汕地区在赌博的人中还流行一种巫术,即“钉坟”,传说赌徒用青竹钉入死人的坟墓,亡灵就会向他显现,双方订下条约:亡灵助赌徒赢钱,赌徒则须回报某些供品。至于弄几个纸团,里面写上数字或生肖,让婴儿去抓阄,这几乎是每家每户都用过的。萨满和扶乩在“六合彩”赌博中也肯定被用过,它们是正宗的巫术,但因为是“正宗”的,所以不一定适合于“六合彩”赌博,它们一般都在固定的时间、地点举行仪式,而其职司也由传统而界定。
针对潮汕地区“六合彩”赌博及其它社会问题,短期来看,当务之急无疑是要净化社会风气、调整政治生态。但从长远来看,必须改变固有的文化习俗,大力推行现代教育,普及现代理念,使人们掌握现代生产技术、管理方法,免于因谋生手段的匮乏而乞求于不道德的家族主义和巫术的幽灵。潮汕人若欲无愧于“东方犹太人”的美誉,则必须具备真正犹太人的理性化的头脑和坚定不移的信念。
《大地》 ( 2006-07-15 第十四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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